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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新序》善谋下

沛公与项籍,俱受令于楚怀王。曰:“先入咸阳者王之。”沛公将从武关入,至南阳守战,南阳守齮保宛城,坚守不下,沛公引兵围宛三匝,南阳守欲自杀,其舍人陈恢止之曰:“死未晚也。”于是恢乃踰城见沛公曰:“臣闻足下约先入咸阳者王之,今足下留兵尽日围宛,宛,大郡之都也,连城数十,人民众,蓄积多,其吏民自以为降而死,故皆坚守乘城,足下攻之,死伤者必多,死者未收,伤者未瘳,足下旷日则事留,引兵而去宛,完缮弊甲,砥砺调兵,而随足下之后,足下前则失咸阳之约,后有强宛之患,窃为足下危之。为足下计者,莫如约宛守降封之,因使止守,引其甲卒,与之西击,诸城未下者,闻声争开门而待,足下通行无所累。”沛公曰:“善。”乃以宛守为殷侯,封陈恢千户,引兵西,无不下者,遂先入咸阳,陈恢之谋也。

汉王既用滕公、萧何之言,擢拜韩信为上将军,引信上坐,王问曰:“丞相数言将军,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?”信谢,因问王曰:“今东向争权天下,岂非项王耶?曰然,大王自断勇仁悍强,庸与项王?”汉王默然良久,曰:“不如也!”信再拜贺曰:“唯信亦以为大王不如也。然臣尝事楚,请言项王为人。项王喑恶叱咤,千人皆废,然不能任属贤将,此匹夫之勇耳。项王见人恭谨,言语呴呴,人疾病,涕泣分食饮,至使人有功当封爵,印刓绶弊,忍不能与,此所谓妇人之仁。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,不居关中,都彭城,又背义帝约,而以亲爱王,诸侯不平。诸侯之见项王颉逐义帝江南,亦皆归逐其主自王善地。项王所过,无不残灭多怨,百姓不附,特劫于威强服耳。名虽为霸王,实失民心,故曰其强易弱。今大王诚反其道,任天下武勇,何不诛?以天下城邑封功臣,何不服?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,何不散?且三秦王为秦将,将秦子弟数岁,所杀亡不可胜计,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,项王轴坑秦降卒二十余万人,唯独邯、欣、翳脱,秦父兄怨此三人,痛入骨髓。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,秦民莫爱,大王之入武关,秋毫无所害,除秦苛法,与秦民约,法三章,且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,于诸侯约,大王当王关中,民户知之,大王失职之蜀,民无不恨者,今大王举而东,三秦可传檄而定也。”于是汉王喜,自以为得信晚,遂听信计,部署诸将所击。八月,汉王东出,秦民归汉,汉王遂诛三秦,定其地,收诸侯兵讨项王,定帝业,韩信之谋也。

赵地乱,武臣、张耳、陈余定赵地,立武臣为赵王,张耳为相,陈余为将军。赵王间出,为燕军所得,燕囚之,欲与三分其地,乃归王,使者至,燕辄杀之,以固求地。张耳、陈余患之,有厮养卒谢其舍中人曰:“吾为公说燕,与赵王载归。”舍中人皆笑之曰:“使者往十辈死,若何以能得王?”厮养卒曰:“非若所知。”乃洗沐往见张耳、陈余,遣行见燕王,燕王问之,对曰:“贱人希见长者,愿请一卮酒。”已饮,又问之。复曰:“贱人希见长者,愿复请一卮酒。”与之酒。卒曰:“王知臣何欲?”燕王曰:“欲得而王耳。”卒曰:“君知张耳、陈余何人也?”燕王曰:“贤人也。”曰:“君知其意何欲?”曰:“欲得其王耳。”赵卒笑曰:“君未知两人所欲也。夫武臣、张耳、陈余杖马策,下赵数十城,此亦各欲南面而王,岂为卿相哉?夫臣与主,岂可同日道哉?顾其势始定,未敢三分而王。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,以持赵心,今赵地已服,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,时未可耳。今君囚赵王,此两人名为求赵王,实欲燕杀之,此两人分赵自立。夫以一赵尚易燕,况两贤王左提右挈,执直义而以责不直之弱,燕灭无日矣。”燕王以为然,乃遣赵王,养卒为御而归,遂得反国,复立为王,赵卒之谋也。

郦食其号郦生,说汉王曰:“臣闻之,知天之天者,王事可成;不知天之天者,王事不可成。王者以民为天,而民以食为天。夫敖仓,天下转输久矣,臣闻其下乃有藏粟甚多。楚人拔荥阳,不坚守敖仓,乃引而东,令谪过卒分守成皋,此乃天所以资汉。方今楚易取而汉反却,自夺其便,臣窃以为过矣。且两雄不俱立,楚、汉久相持不决,百姓骚动,海内摇荡,农夫释耒,工女下机,天下之心,未有所定也。愿陛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,据廒仓之粟,塞成皋之险,杜太行之路,距蜚狐之口,守白马之津,以示诸侯形制之势,则天下知所归矣。”汉王曰:“善。”乃从其计划,复守廒仓,卒粮食不尽,以擒项氏。其后吴、楚反,将军窦婴,周亚夫复据廒仓,塞成皋如前,以破吴、楚。皆郦生之谋也。

郦生说汉王曰:“方今燕、赵已复,唯齐未下,今田横据千里之齐,田闲据二十万之军于历城,诸田宗强,负海岱阻河齐,南近楚,民多变轴,陛下虽遣数十万师,未可以岁月下也。臣请奉明诏说齐王,令称东藩。”于是使郦生食其说齐王,曰:“王知天下之所归乎?”王曰:“不知也。”曰:“王知天下之所归,则齐国可得而有也,若不知天下之所归,则齐国未可保也。”齐王曰:“天下何所归?”曰:“归汉。”王曰:“先生何以言之?”曰:“汉王与项王,戮力西面击秦,约先入咸阳者王之。汉王先入咸阳,项王倍约不与而王汉中;项王颉杀义帝,汉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,出关而责义帝之处,收天下之兵,立诸侯之后。降城即以侯其将,得赐即以予其士,与天下同其利,豪杰贤人,皆乐为其用。诸侯之兵,四面而至,蜀汉之粟,方船而下。项王有倍约之名,杀义帝之实,于人之功无所记,于人之过无所忘;战胜而不得其赏,拔城而不得其封;非项氏莫得用事;为人刻印,刓而不能授;攻城得赂,积财而不能赏,天下畔之,贤才怨之,而莫为之用。故天下之事,归于汉王,可坐而策也。夫汉王发蜀汉,定三秦,涉西河之外,乘上党之兵,下井陉,诛成安,破北魏,举三十二城,比送尤之兵,非人之力也。今已据敖仓之粟,塞成皋之险,守白马之津;杜太行之阪,距蜚狐之口,天下后服者先亡矣。王疾下汉王,齐国社稷,可得而保也;不下汉王,危亡可立而待也。”田横以为然,即听郦生,罢历下兵战守之备,与郦生日纵酒。此郦生之谋也。及齐人蒯通说韩信曰:“足下受诏击齐,何故止将三军之众,不如一竖儒之功?可因齐无备击之。”韩信从之,郦生为田横所害,后信通亦不得其所,由不仁也。

汉三年,项羽急围汉王荥阳,汉王悲忧,与郦生谋挠楚权。郦生曰:“昔汤伐桀,封其后于杞。武王伐纣,封其后于宋。今秦无德弃义,侵伐诸侯社稷,灭六国之后,使无立锥之地。陛下诚复立六国后,毕授印已,此君臣百姓,必戴陛下德,莫不向风慕义,愿为臣妾。德义已行,陛下南向称霸,楚必歛衽而朝。”汉王曰:“善。趣刻印,先生因行佩之矣。”郦生未行,张良从外求谒,汉王方食,曰:“子房前,客有为我计挠楚权者。”具以食其言告之。曰:“其于子房意如何?”良曰:“谁为陛下画此计者?陛下事去矣。”汉王曰:“何哉?”对曰:“臣请借前箸而筹之。”曰:“昔汤伐桀,而封其后于杞者,斯能制桀之死命也。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?”曰:“未能也。”“其不可一也。武王伐纣而封其后于宋者,斯能得纣之头也。今陛下能得项籍之头乎?”曰:“未能也。”“其不可二矣。武王入殷,表商容之闾,轼箕子之门,封比干之墓。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,表贤人之闾,轼智者之门乎?”曰:“未能也。”“其不可三矣。发钜桥之粟,散鹿台之钱,以赐贫羸。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羸乎?”曰:“未能也。”“其不可四矣。殷事已毕,偃革为轩,倒载干戈,以示天下不复用兵。今陛下能偃革,倒载干戈乎?”曰:“未能也。”“其不可五也。休马于华山之阳,以示无所用。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乎?”曰:“未能也。”“其不可六也。休牛于桃林之阴,以示不复输粮。今陛下能休牛不复输粮乎?”曰:“未能也。”“其不可七矣。且夫天下游士,捐其亲戚,弃坟墓,去故旧,从陛下游者,皆日夜望尺寸之地,今复立韩、魏、燕、赵、齐、楚之后,其王皆复立,游士各归事其主,从其亲戚;反其故旧坟墓,陛下谁与取天下乎?”曰:“未能也。”“其不可八也。且夫楚惟无强,六国复挠而从之,陛下焉得而臣之乎?诚用客之计,陛下之事去矣。”汉王辍食吐哺,骂曰:“竖儒几败乃公事。”令趣销印,止不使,遂幷天下之兵,诛项籍,定海内,张子房之谋也。

汉五年,追击项王阳夏南,止军,与淮阴侯韩信,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,至固陵不会,楚击汉军,大破之。汉王复入壁,深堑而守之,谓张子房曰:“诸侯不约,奈何?”对曰:“楚兵且破,而未有分地,其不至固宜,君王能与共天下,今可立致也;则不能,军未可知也。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,睢阳以北至谷城尽与彭越,使各自为战,则楚易败也。”汉王乃使使者告韩信、彭越曰:“幷力击楚,楚已破,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,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。”使者至,韩信、彭越皆喜,报曰:“请今进兵。”韩信乃从齐行,彭越兵自梁至,诸侯来会,遂破楚军于垓下,追项王,诛之于淮津,二君之功,张子房之谋也。

汉六年,正月,封功臣,张子房未尝有战功,高皇帝曰:“铉筹策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,子房功也,子房自择齐三万户。”良曰:“始臣起下邳,与上会留,此天以臣授陛下。陛下用臣计,幸而时中,臣愿封留足矣,不敢当齐三万户。”乃封良为留侯。及萧何等其余功臣,皆未封。群臣自疑,恐不得封,咸不自安,有摇动之心。于是高皇帝在雒阳南宫上台,见群臣往往相与坐沙中语。上曰:“此何语?”留侯曰:“陛下不知乎?谋反耳。”上曰:“天下属安,何故而反?”留侯曰:“陛下起布衣,与此属定天下,陛下已为天子,而所封皆萧曹故人,所诛皆平生怨仇。今军吏计功,以天下不足以遍封,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,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,故即聚谋反耳。”上乃忧,曰:“为将奈何?”留侯曰:“上平生所憎,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?”上曰:“雍齿与我有故,数窘辱我,欲杀之,为其功多,故不忍。”留侯曰:“今急,先封雍齿,以示群臣。群臣见雍齿得封,即人人自坚矣。”于是上置酒封雍齿为什方侯,而急诏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,群臣罢酒,皆喜曰:“雍齿且侯,我属无患矣。”还倍畔之心,销邪道之谋,使国家安宁,累世无事无患者,张子房之谋也。

高皇帝五年,齐人娄敬戍陇西,过雒阳,脱辂挽,见齐人虞将军曰:“臣愿见上言便宜事。”虞将军欲以鲜衣。娄敬曰:“臣衣帛,衣帛见;衣褐,衣褐见,不敢易。”虞将军入言上,上召见,赐食已而问,敬对曰:“陛下都雒阳,岂欲与周室比隆哉?”上曰:“然。”敬曰:“陛下取天下,与周室异。周之先自后稷,尧封之邰,积德累善十余世,公娇避桀居邠,大王以狄伐去邠,杖马策居岐国,人争归之,及文王为西伯,断虞芮讼,始受命,吕望、伯夷自海滨来归之,武王伐纣,不期而会孟津上八百诸侯,灭殷,成王即位,周公之属傅相,乃营成周雒邑,以为天下中,诸侯四方,纳贡职道里均矣。有德则易以王,无德则易以亡,凡居此者,欲令周务德以致人,不欲恃险阻,令后世骄奢以虐民。及周之衰分为两,天下莫朝,周不能制,非德薄,形势弱也。今陛下起丰击沛,收卒三千人,以之径往卷蜀汉,定三秦,与项羽大战七十,小战四十,使天下民肝脑涂地,父子暴骨中野,不可胜数,哭泣之声未绝,伤夷者未收,而欲比隆成康周公之时,臣窃以为不侔矣。且夫秦地被山带河,四塞以为固,卒然有急,百万之众可具。因秦之固,资甚美膏腴之地,此谓天府。陛下入关而都,山东虽乱,秦故地可全而有也。夫与人斗而不搤其亢,拊其背,未全胜也。”

高皇帝疑,问左右大臣,皆山东人,多劝上都雒阳,东有成皋,西有肴渑,倍河海,向伊洛,其固亦足恃,且周数百年,秦二世而亡,不如都周。留侯张子房曰:“雒阳虽有此固,国中小不过数百里,田地狭,四面受敌,此非用武之国。夫关中左肴函,右陇蜀,沃野千里,南有巴蜀之饶,北有故宛之利,阻三面,守一隅,东向制诸侯,诸侯安定,河渭漕挽。天下西给京师;诸侯有变,顺流而下,足以委输,此所谓金城千里,天府之国也。娄敬说是也。”于是高皇帝即日驾,西都关中,由是国家安宁。虽彭越、陈狶、卢绾之谋,九江燕代之兵,及吴楚之难,关东之兵,虽百万之师,犹不能以为害者,由保仁德之惠,守关中之固也。国以永安,娄敬、张子房之谋也。上曰:“本言都秦地者,娄敬也。娄者乃娇也。”赐姓娇氏,拜为郎中,号曰奉春君,后卒为建信侯。

留侯张子房,于汉已定,性多疾,即导引不食谷,杜门不出。岁余,上欲废太子,立戚氏夫人子赵王如意,大臣多争,未能得坚决者也。吕后恐,不知所为。人或谓吕后曰:“留侯善画计策,上信用之。”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留侯曰:“君常为上计,今日欲易太子,君安得高河卧?”留侯曰:“始上数在困急之中,幸用臣,今天下安定,以爱幼欲易太子骨肉间。虽臣等百余人,何益?”吕泽强要曰:“为我画计。”留侯曰:“此难以口舌争也,顾上有所不能致者,天下有四人,园公、绮里季、夏黄公、角里先生。此四人者年老矣,皆以上慢侮士,故逃匿山中,义不为汉臣,然上高此四人。公诚能无爱金玉璧帛,令太子为书,卑辞以安车迎之,因使辩士固请宜来,来以为客,时时从入朝,令上见之,上见之即必异问之,问之,上知此四人,亦一助也。”于是吕后令吕泽使人奉太子书,卑辞厚礼迎四人。四人至,舍吕泽所。至十二年,上从破黥布军归,疾益甚,愈欲易太子,留侯陈不听,因疾不视事,太傅叔孙通称说引古,以死争太子,上佯许之,犹欲易之。及燕,置酒;太子侍,四人者从太子,皆年八十有余,鬓眉皓白,衣冠甚伟,上怪而问之曰:“何为者?”四人前对,各言其姓名,上乃惊曰:“吾求公数岁,公避逃我,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?”四人皆对曰:“陛下轻士善骂,臣等义不辱,故恐而亡匿,闻太子为人子孝仁、敬爱士,天下莫不延颈,愿为太子死者,故来耳。”上曰:“烦公幸卒调护太子。”四人为寿已毕,起去,上目送之,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:“我欲易之,彼四人辅之,羽翼已成,难动矣。吕氏真而主矣。”戚夫人泣下,上曰:“为我楚舞,吾为若楚歌。”歌曰:“槛鹄高蜚,一举千里,羽翮已就,横绝四海,当可奈何?虽有矰缴,尚安能施?”歌数阕,戚夫人唏嘘流涕,上起去罢酒,竟不易太子者,留侯召四人之谋也。

汉十一年,九江黥布反,高皇帝疾,欲使太子往击之,是时园公、绮里季、夏公黄、角里先生,已侍太子,闻太子将击黥布,四人相谓曰:“凡来者将以存太子,太子将兵事,危矣。”乃说建成侯曰:“太子将兵,有功,则位不益;无功,从此受祸矣。且太子所与俱诸将,皆尝与上定天下枭将也,乃使太子将之,此无异使羊将狼也,皆不肯为用尽力,其无功必矣。臣闻母爱者子抱,今戚夫人日夜侍御,赵王常居抱前,上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上。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。君何不急谓吕后承间为上泣,言黥布天下猛将,善用兵,诸将皆陛下故等伦,乃令太子将此属,无异使羊将狼,莫为用。且使布闻之,即鼓行而西耳。上虽疾,卧护之,诸将不敢不尽力,虽苦,强为妻子计。载辎车,卧而行。”于是吕泽立夜见吕后,吕后承间为上泣而言,如四人意。上曰:“吾惟竖子,故不足遣,乃公自行耳。”于是上自将东,群臣居守,皆送至霸上。留侯疾,强起至曲邮见上曰:“臣宜从,疾甚,楚人剽疾,愿上无与楚人争锋。”因说上曰:“令太子为将军,监关中诸侯兵。”上谓子房虽疾,强起卧而傅太子,是时叔孙通已为太子太傅,留侯行少傅事。汉遂诛黥布,太子安宁,国家晏然,此四公子之谋也。

齐悼王者,孝惠皇帝之兄也。孝惠皇帝二年,悼惠王入朝,孝惠皇与悼惠王燕饮,乃行家人礼,同席。吕太后怒,乃进鸩酒,孝惠皇帝知,欲代饮之,乃止。悼惠王惧不得出城,上车太息,内史参乘怪问其故,悼惠王具以状语内史,内史曰:“王宁亡十城耶?将亡齐国也?”悼惠王曰:“得全身而已,何敢爱城哉!”内史曰:“鲁元公主,太后之女,大王之弟也。大王封国七十余城,而鲁元公主汤沐邑少;大王诚献十城为鲁元公主汤沐邑,内有亲亲之恩,外有顺太后之意,太后必大喜。是亡十城而得六十城也。”悼惠王曰:“善。”至邸上,奏献十城为鲁元公主汤沐邑,太后果大悦受邑,厚赐悼惠王而归之,国遂安,齐内史之谋也。

孝武皇帝时,大行王恢数言击匈奴之便,可以除边境之害,欲绝和亲之约,御史大夫韩安国以为兵不可动。孝武皇帝召群臣而问曰:“朕饰子女以配单于,币帛文锦,赂之甚厚,今单于逆命加慢,侵盗无已,边境数惊,朕甚闵之,今欲举兵以攻匈奴,如何?”大行臣恢再拜稽首曰:“善。陛下不言,臣固谒之。臣闻全代之时,北未尝不有强胡之故,内连中国之兵也,然尚得养老长幼,树种以时,仓廪常实,守御之备具,匈奴不敢轻侵也。今以陛下之威,海内为一家,天子同任,遣子弟乘边守塞,转粟挽输,以为之备,而匈奴侵盗不休者,无他,不痛之患也。臣以为击之便。”御史大夫臣安国稽首再拜曰:“不然。臣闻高皇帝尝围于平城,匈奴至而投鞍高于城者数所。平城之危,七日不食,天下叹之。及解围反位,无忿怨之色,虽得天下,而不报平城之怨者,非以力不能也。夫圣人以天下为度者也,不以己之私怒,伤天下之公义,故遣娇敬结为私亲,至今为五世利。孝文皇帝尝一屯天下之精兵于常溪广武,无尺寸之功。天下黔首,约要之民,无不忧者,孝文皇帝悟兵之不可宿也,乃为和亲之约,至今为后世利。臣以为两主之迹,足以为效,臣故曰勿击便。”

大行曰:“不然。夫明于形者,分则不过于事;察于动者,用则不失于利;审于静者,恬则免于患。高帝被坚执锐,以除天下之害,蒙矢石,沾风雨,行几十年,伏尸满泽,积首若山,死者什七,存者什三,行者垂泣而倪于兵。夫以天下末力,厌事之民,而蒙匈奴饱佚,其势不便。故结和亲之约者,所以休天下之民。高皇帝明于形而以分事,通于动静之时。盖五帝不相同乐,三王不相袭礼者,非政相反也,各因世之宜也。教与时变,备与敌化,守一而不易,不足以子民。今匈奴纵意日久矣,侵盗无已,系虏人民,戍卒死伤,中国道路,槥车相望,此仁人之所哀也。臣故曰击之便。”御史大夫曰:“不然,臣闻之,利不什不易业,功不百不变常,是故古之人君,谋事必就圣,发政必择语,重作事也。自三代之盛,远方夷狄,不与正朔服色,非威不能制,非强不能服也,以为远方绝域,不牧之民,不足以烦中国也。且匈奴者,轻疾悍前之兵也,畜牧为业,弧弓射猎,逐兽随草,居处无常,难得而制也。至不及图,去不可追;来若风雨,解若收电,今使边郡久废耕织之业,以支匈奴常事,其势不权。臣故曰勿击为便。”

大行曰:“不然。夫神蛟济于渊,而凤鸟乘于风,圣人因于时。昔者,秦缪公都雍郊,地方三百里,知时之变,攻取西戎,辟地千里,幷国十二,陇西北地是也。其后蒙恬为秦侵胡,以河为境,累石为城,积木为寨,匈奴不敢饮马北河,置烽燧然后敢牧马。夫匈奴可以力服也,不可以仁畜也。今以中国之大,万倍之资,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,譬如以千石之弩,射溃疽,必不留行矣。则北发月氏,可得而臣也。臣故曰击之便。”御史大夫曰:“不然。臣闻善战者,以饱待饥,安行定舍,以待其劳,整治施德,以待其乱,接兵奋众,深入伐国堕城,故常坐而役敌国,此圣人之兵也。夫冲风之衰也,不能起毛羽;强弩之末力,不能入鲁缟。盛之有衰也,犹朝之必暮也,今卷甲而轻举,深入而长驱,难以为功。夫横行则中绝,从行则迫胁;徐则后利,疾则粮乏,不至千里,人马绝饥,劳以遇敌,正遗人获也。意者有他诡妙,可以擒之,则臣不知,不然未见深入之利也。臣故曰勿击之便。”

大行曰:“不然。夫草木之中霜雾,不可以风过;清水明镜,不可以形遯也;通方之人,不可以文乱。今臣言击之者,故非发而深入也,将顺因单于之欲,诱而致之边,吾伏轻卒锐士以待之,险鞍险阻以备之。吾势以成,或当其左,或当其右;或当其前,或当其后,单于可擒,百必全取。臣以为击之便。”于是遂从大行之言。孝武皇帝自将师伏兵于马邑,诱致单于。单于既入塞,道觉之,奔走而去。其后交兵接刃,结怨连祸,相攻击十年,兵凋民劳,百姓空虚,道殣相望,槥车相属,寇盗满山,天下摇动。孝武皇帝后悔之。御史大夫桑弘羊请佃轮台。诏却曰:“当今之务,务在禁苛暴,止擅赋。今乃远西佃,非能以慰民也。朕不忍闻。”封丞相号曰富民侯,遂不复言兵事。国家以宁,继嗣以定,从韩安国之本谋也。

孝武皇帝时,中大夫主父偃为策曰:“古者诸侯地不过百里,强弱之形易制也。今诸侯或连城数十,地方千里,缓则骄,易为淫乱;急则阻其强而合从,谋以逆京师,今以法割之,即逆节萌起,前日晁错是也。今诸侯子弟或十数,而适嗣代立,余虽骨肉,无尺地之封,则仁孝之道不宣,顾陛下令诸侯得推恩,分子弟以地侯之,彼人人喜得所愿,上以德施,实封其国,而稍自消弱矣。”于是上从其计,因关马及弩不得出,绝游说之路,重附益诸侯之法,急诖误其君之罪,诸侯王遂以弱,而合从之事绝矣,主父偃之谋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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